如果天气是晴朗的，那么我就如天空的颜色。
如果天空起了风雨，我依然存在于海的颜色中。
——汪主席 《蓝》
一
许千移醒来时，发现自己正处于陌生的沙滩。
他努力回忆前因，然而什么也想不起，宛如断片，宛如缺帧。那他喝酒了吗？如果喝了酒，的确可能断片，然后悠悠忽忽走到这儿来。不过，从自己浸透了水的衣服上来看，他倒是很有可能掉进了水里……
“你醒来了？”
少女从礁石后站起，拍打拍打裙子，走将过来。她有着更南方水国的口音。
“这？”
“你之前掉进了海里，对吧？”
掉进了海里……许千移双手紧捏住濡湿的裤筒，挤出冰凉凉的水来，顺着这条线索思考。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，天边升起来桃红色的晚霞，还倒映在了海面上。他悄悄用余光去看少女，看她提着裙摆，坐在相近的石头上，再挪起膝盖靠近自己。少女身上穿戴了很多饰品。都古朴拙稚，这让许千移想起玉猪龙。
然而，他究竟是怎样掉进了海里呢？他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，然而既说不出也问不出，唯有沉默滋长。许千移知道自己是稚嫩的，羞于贸然发问。他觉得这有些唐突，尤其是面对这样的女子……
伴随着少女的靠近，他脖根逐渐涨红了。晚霞被水光反射到岸上，让少女脸也红扑扑的，但红得很干净，如同釉里红的瓷器。
“那样的话——”她用食指点着嘴唇，稍沉思了会，又极开朗地笑出声，“那样的话，是我救了你呢。”
当海平面极远处亮起渔灯，许千移终于想起了什么来，明白了自己因何置身此地。他舅舅早就看中了这儿，想开个帆船俱乐部，前几日就运了帆船来试航。今天，他特地带许千移上船——然后，许千移被船帆的横杆撞到，不慎落海。这便是他自己所记得的一切了。因为是试航，又是私人帆船，许千移嫌救生衣硌人，就强硬着没穿，只是套了身便服。
那样的话，那样的话，他为少女所救，也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了。如此说来，少女便是他的救命恩人……
许千移的手不经意间更用力，又拧出几滴水来。裤腿很粗糙，他平时又不干重活，只觉手心磨得发烫，有些涩。
“谢谢。”
许千移本该表现得更激动、更热烈，可他实在是做不到了。不过少女大概也不太在意，很随意就接受了，并再向他挪过来些。太阳终于快要落下，将世界留给无尽星月所掌控。许千移期待着远方灯塔点亮，就像一颗落在海上的星星那样。
现在的大海是铅灰色的大海，正值涨潮，波浪一寸寸打到岸上，发出温柔的沙沙声。
一阵海洋的凉气爬上了他脊背，现在毕竟才三月。
“我必须得回家了。”
许千移声音极小，近乎微弱，于是再积攒起勇气，预备更大声重复一次。
“那你就先回家吧，毕竟也这么晚了。”少女站起身，重新拍拍百褶裙，把沙粒抖下去，“我家就住这附近，你不用担心，自己回去就可以了。知道路吧？”
“知道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，许千移低着头，显得很腼腆羞涩。这让少女又笑了笑。
这是非常清澈单纯的笑声，许千移听见却暗暗心惊，有些难为情。他感觉自己太怯懦，似乎过于柔软，过于紧张。但面对少女的目光，他已经很难坦荡下去了。为了掩饰这点，许千移故作坚强，利落地站起来，把腰杆挺直。
“再见！”
少女道别时，眼里似乎有如释重负的神态，但天色太晚，他已看不真切了。
许千移一个人爬上山坡，等衣服变干，等夜色更浓。他找到公路，搭了认识的三轮车回去。当晚风徐徐吹来，撩起依旧潮润的头发，一件事情才被回忆起。然而，这时上弦月已高挂天空，沿海路灯也发出橙黄色的光芒来，朝家的方向无限延伸。许千移嚼着鱼干，座下一颠一颠，竟有了点惆怅。
他忘了问少女的名字，忘了问她家在何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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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要去哪啊？”
在许千移大力踩车，从斑马线冲过时，他听见了同学的呼唤声。现在正是由中午而下午的分界点，阳光强烈，照得他睁不开眼。
“到海边去！”许千移高喊一声。
他起到了昨日曾走过的路上，并逆着行进，寻找那片海滩的踪影。今天天气很热，许千移干脆上身下身都换上夏装，一支小望远镜挂在脖子上，晃来晃去，不时撞击胸膛。风迎面而吹，阻碍前进，他却以这风为幸事。猛烈的风已经把汗水给刮走了。
昨天许千移回家太晚，自然少不得被家人盘问。他就在那时讲了实话，连带着少女的事情一并托出。许千移的父亲是很古板的，带着老一辈粤人的脾气，非常讲求报恩。他闻听许千移什么都没表达，就那样干干脆脆回来，当然要生气，就要许千移今天重返海边，看能不能找见少女。如果找见，此后诸事自然就有安排了。
这是不得不听从的命令，这样的命令只能立即执行。然而从另一方面，许千移也有自己的私心，也想再见少女一面，并真正交流些什么。他毕竟十四岁。
如此甚好，一箭双雕。
或者许千移内心还有着某种坚定的抗拒，一种较永久的胆怯。但他已经立下决心，不在到达目的地前想这些。人一定得享受些欢愉的日子，许千移把今日看作那欢愉的日子，将所有疲劳交付迎面风处置。假如风真的能处置什么东西的话。
反正不管怎样，心理安慰作用总是不会少的。如此甚好，如此甚好。
看着天尽头大块大块的积云，看着波光粼动的海，许千移心情逐渐舒畅起来。
他如此思考，如此骑车，竟不知觉欢快地叫出声。前面是一个弯道，必须谨慎驾驶，他差些摔将下去，掉进滚滚的海浪中。在整理一番心绪后，接下来的行程越发轻松，尽是下坡。许千移不担忧自己的返程，他以为自己还能再遇到辆好心的三轮车，载着他自己和单车轻轻松松回去。一个万分雀跃，无比轻松的心态，正是让人远离紧张的关键。这是一般公理。
要再像昨天那样面对少女，自己可就颜面尽失了。许千移边这么思考，边渐渐按压刹车，停在了栏杆旁。他把车所在柱子上面，从一条很狭窄的楼梯下去，到了山坡。这是他昨日踌躇良久，等待风把衣服吹干的山坡。只要再稍稍往下，就能踏上海滩了。
许千移坚信，如果少女能在这里救起人，她就肯定会长期待在这。那样的话，自己就能和她再相见……
许千移在相信的同时，并不以这为一般公理。但人不是只信奉公理的，人甚至会信奉一些极缥缈极无根据的事情，这倒也是一般公理。
从山坡上下来时得万分小心，这里没有阶梯，新雨后的泥土又依旧滑润，难以稳住身形。许千移很勉强地下来，只见广阔滩涂一下子横陈眼前。风中有浓厚的沙子味，那是淡淡的咸腥。
但沙滩上没有人，什么人也没有，连海鸟都见不到，是纯粹的空荡荡。他之前在山坡上还以为视野被挡住了，心存侥幸地下来，却发现依旧如此。但这不要紧，许千移早有心理准备了，他不再乎稍等一下。反正无论等多久，他都有事可做。
不管对什么年龄的人来说，摸螃蟹都是很有意思的事。他之所以在后座上绑着个桶，就是为了对应这种时刻。许千移拎着桶，脱去鞋，打赤脚走在沙滩上，脚底不时传来尖锐的痛感，逼促他时刻保持耳清目明，以免得错过什么。这是好事。
太阳稍微朝西偏了点。风更大了。
或者许千移应该宣告放弃，然后拎着满满一桶螃蟹海螺回家，得享顿美餐。反正现在天色已经趋于昏沉，暗色调大增，失却了之前轻松轻快的质感。大海的波涛也更紧了些，哗啦啦打到礁石上，打到沙丘上，直打得气氛偏向孤寂，令人格外难受。不管怎么说，出于时间考虑，他都必须得回家了。
而且是老老实实蹬着车回家，老老实实上坡上坡上坡下坡，然后累得几近虚脱。如果能累得几近虚脱，许千移今晚洗澡时就会极为舒爽，远胜平常，也不全是件坏事。但无论如何，这都意味着他白日的行动成为徒劳了。这是许千移很不情愿的。
要是能与少女再见一面……
许千移就此思考，愈加躁动，心乱如麻。在他好不容易爬上山坡后，还是不愿意就此离去，否定付出，只是久久凝望大海。
在凝望大海时，许千移思考得更深，以至于脱离轨道，不知去往何处。他之前隐隐向往大海，这么看久了，却又感觉恶心，仿佛其下潜藏了什么极为凶恶的生物。这莫非是谶语不成么？然而许千移不愿意往这里思考，就强行把思绪扭到别处去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扭到了什么地方。
或许是扳回正轨了也不定。
他眯上眼睛，感觉自己看到了远方有什么在游动，就把双筒望远镜拿起，抬到眼前。这是许千移十岁生日的礼物，自己对其操作再了解不过。他调节焦段，终于让视野清晰，一切了然。
那是三条中华白海豚，以及某位一如昨日的少女。
她们不久就消失在了波浪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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